內容簡介
金石堂選書
寫給台灣七萬名警察
無懼險阻,基層員警王惀宇堅持為第一線發聲,
以「找回每一個員警的尊嚴」為職志。
他寫下被掩蓋的基層員警的聲音,
縱使長官希望他不要再寫了……
我對抗的,從來不是警察,而是逼人為惡的體制巨獸。
想喚醒的,是警政高層、基層員警以及一般民眾。
「英勇殉職」不該是警政高層拿來宣揚的徽章,因為它代表的是──
我們沒能守護那些被他們稱為「最重要的弟兄」。
當我結束最後一班勤務,回到派出所時,我都會鬆一口氣。
每卸下一件裝備,就像放下一道重擔。
把槍放回槍櫃時,我會覺得這是今天最有成就感的時刻──我沒需要用到它,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在出入登記薄,寫下「退勤」這兩個字……但,有些人已經沒有機會退勤了。
凃明誠、曹瑞傑、薛定岳、李承翰、王黃冠鈞、郭振雄、葉家豪、陳啟瑞……還有許多早已被遺忘的警察,他們仍然繼續在勤務崗位上。──王惀宇〈他們依然在這裡〉
‧派出所的槍櫃無法上鎖、櫃門關不緊;
‧30人共用6件防彈衣,訓練與實務無法銜接;
‧再龐大的情緒困境與心理創傷,員警自己消化,「關老師」形同虛設;
‧警察的業務包山包海,110彷若台灣民眾的許願機。
‧績效追求掐緊員警咽喉,員警遊走法律邊緣;
‧一天上班12小時,身體與靈魂永遠疲憊,壽命比民眾少近20年;
‧員警懲處幾無標準,羞辱話語是常態;
‧員警走上絕路,是個人問題,與體制無關……
荒腔走板、盤根錯結、層層疊疊的沉痾,是基層員警王惀宇每天面臨的日常,但他內心最被撞擊與撕扯的是在這些沉痾下,那些被拋棄與犧牲的員警同事。
他背負著他們,記憶著他們,也寫下他們。他告訴自己:「不能遺忘」,因為那是他們所唯一留下來的。
權威、封閉的警察教育養成,加上強調服從的職場文化,豢養起體制這隻龐然巨獸,他期待從警政高層、基層員警與一般民眾三方面,喚起更多人的醒覺。
每個當警察的人,都曾經有過憧憬。王惀宇想與每一個台灣的警察,一起找回那份憧憬。
★本書特色:
◎吳忻穎 (前檢察官;《扭曲的正義》作者)、李茂生(國立台灣大學法律學院教授)撰推薦序
王子榮(雲林地方法院法官)、吳東牧(公視台語台新聞部製作人)、呂秋遠(律師)、張子午(《報導者》主編)、陳志恆(諮商心理師)、葉浩(政治大學政治系副教授)、黃哲斌(新聞工作者)、雷丘律師(「雷丘律師就決定是你了」粉專版主)、劉梅君(政治大學勞工研究所教授)、蔡崇隆(紀錄片導演)眾聲推薦(依姓氏筆劃順序排列)
◎「歷史上所有波瀾壯闊的變革,都始於每個千里之行的足下。我們到底能不能告別警察國家,走向真正的法治國家?取決於每個公民的覺醒,以及行動。這或許便是作者寫這本書的初衷,至少,人們必須看到問題。」──摘自推薦序〈千里之行,始於覺醒〉吳忻穎(前檢察官;《扭曲的正義》作者)
◎本書是位從事基層警員十餘年的烏鴉,所為血淚建言……護法的力量一定是保守的,當想要在外頭利用革命的力量推翻護法的力量時,一旦成功,革命的力量就會成為新的護法力量,繼續保守。班雅明主張必須在護法與革命兩力量間找出純淨的力量,這樣才能維持、保護住每個人的尊嚴。而本書正是作者用其血淚所形成的純淨力量,期待這股力量能在所有員警心中生根。──摘自推薦序〈最沉痛的指控,也是用鮮血寫出的悲哀〉李茂生(國立台灣大學法律學院教授)
◎要警察說故事,還有其他難處。眾所皆知,警察言行受到很嚴格的限制,也很容易被放大言論。
當年我寫論文時,不少警察拒絕我的訪談,他們擔心可能會曝光而被上級找碴。就連這本書也是如此,為了保護關係人,書中的故事皆經過大量改寫,以免影響到當事人。
過去,我無論是媒體投書、臉書寫作,都會受到各級長官的密切關注。如果我沒有做這些事,應該可以過上更輕鬆的人生吧?
但儘管有這麼多阻礙,我還是想要寫下我們的故事。
「這會造成你的負擔嗎?」
明明知道這些問題,卻視而不見,對我來說,才是負擔。
從開始對警政議題公開發言後,我就清楚自己在這個圈子將永不翻身,但又如何?
就算曾上台受獎、連年考核優良、擔任代理幹部,依然無法解決這些問題。無論再怎麼努力配合上級要求,還是無法幫助到那些被拋棄的同仁。
這樣的日子,是我想要的嗎?這樣的體制,是我們想要的嗎?這樣的警察,是這個社會需要的嗎?
……──摘自自序〈一個平凡警員的故事〉
作者介紹
王惀宇
臺灣警察專科學校二十八期、政治大學行政管理碩士,現為派出所警員,同時為警察勞權運動者。長年研究第一線警察實務與新興公共行政理論,投書《蘋果日報》、《聯合報》、《自由時報》三十餘篇,並受邀至各高中、大學講座,個人Facebook文章亦常被各界引用。碩士論文《制服掩蓋的血汗:基層警察的勞動困境與工作權保障》分析美、日、德各國警察勤務與法制,獲得台灣公共行政與公共事務系所聯合會2021年度最佳學位論文獎碩士專班佳作。
從事第一線警察工作超過十年,經歷了各種人情冷暖,與其他警察同樣活在絕望中:社會對於警察的敵視、漠視、無視,以及警察系統自身的黑暗,讓一切的犧牲成為必然,而後被大眾所遺忘。「到底哪裡出了問題?」「為什麼我們只能這樣?」「在成為警察之前,我們不也是人民嗎?」他開始想要去改變這一切:寫文章議論警政時事、公開露面接受媒體採訪……不知不覺,自己被其他人抱著期待、被其他人抱著憎惡。但無論別人怎麼看待,他始終沒有變過,還是那個活在夢魘中的小小警員,與自己的絕望不斷掙扎著。
為了讓悲劇不再發生,為了讓遺憾成為過去,為了讓苦痛得到救贖,為了讓記憶留下紀錄,他拿起筆,記下自己的聲音、寫下他們的故事,想要改變五十年來未曾動搖的歷史共業,希望讓社會更了解警察、讓警察與社會重新連結。
錯誤應被改正、努力應得報償,想留給未來這樣的世界──這是一個一線三小警員由衷的期望。
媒體採訪:
「報導者」:藍色警服下的掙扎──訓練與實務脫鉤、陽剛文化下的心靈受困
「公視新聞議題中心」:制服背後看不見的血汗 王惀宇衝撞僵化警界
「燦爛時光會客室」:出事後口號喊翻天 小員警過勞涉險瞎忙依舊
媒體投書:
《蘋果日報》:警察節過後 在下一個警察倒下之前
《蘋果日報》:由李茂生教授遭攔查事件談警察冗餘勤務刪減
《蘋果日報》:可曾想過 飛車追逐送掉多少警察性命?
《蘋果日報》:世大運開幕執勤員警心聲:那一天,被世界遺棄的人們
《蘋果日報》:學校、警察、駐衛警間的三角難題
《蘋果日報》:被懲處、免職,我們的權益誰來保障
《蘋果日報》:落實勞動正義,從檢警值日問題觀之
《蘋果日報》:最重視棒球的政府與無法打棒球的警專生
《蘋果日報》:建築在過勞與權力失控而成的「動保警察」 我們要嗎
《蘋果日報》:勿要用警察的血,來彩繪警察節的紅布條
《蘋果日報》:三千公尺的盡頭,警察生命的終點?
《蘋果日報》:一位基層警員:比員額更該重視的警力浪費問題
《蘋果日報》:人命也填不滿的警力缺口
《蘋果日報》:用基層員警性命搭築的「官場現形記」
《蘋果日報》:警察滿街走 民主倒退走
《蘋果日報》:你知道嗎 警察正對你錄影
《蘋果日報》:比人命更重要的警察信仰
《蘋果日報》:40年始終如一的「警察劫」
「公視新聞議題中心」:一個基層警察看見阮國非案暴露的警政問題
《蘋果日報》:被績效所追逐的警察
《蘋果日報》:釋憲後,公務員能得到救濟了嗎
《蘋果日報》:警察槍戰變秀場 專業盡失的攻堅
《蘋果日報》:身為警察 我所見的選舉
《蘋果日報》:警察夜店站崗,能逮捕病毒嗎?
「關鍵評論網」:鐵路警察之死所暴露的警政之惡:應守護的是警察尊嚴,還是警察本身?
《蘋果日報》:無限上綱的特種勤務安全
《蘋果日報》:易接觸感染源 員警恐成下個破口
《聯合報》:蒙眼不願面對真相的警察
《自由時報》:電子圍籬需檢討
《自由時報》:評台中警員調職爭議
「東森新聞」:「我沒看過你」不是臨檢好理由!警察合法攔查應奠基於「合理懷疑」
臉書:王惀宇,https://reurl.cc/nZEbn1
目錄
010【推薦序】千里之行,始於覺醒/吳忻穎(前檢察官;《扭曲的正義》作者)
016【推薦序】最沉痛的指控,也是用鮮血寫出的悲哀/李茂生(國立台灣大學法律學院教授)
021【自序】一個平凡警員的故事
輯一 我們從未知曉的員警困境
028【故事的開始】Morituri te salutant 赴死者向您致敬
043關老師──警察的心理輔導,是警察的長官……
051言論不自由──警察沒有說話的權利
062交通崗──沒有意義的勤務
078懲處──警察最怕的,是警察
091警以食為罪
101冷暖不知
107無法上鎖,更關不上的槍櫃……
115真正的敵人──體制
輯二 壓垮員警的績效
122失控的正義
131追車
144勤前教育
155被數字追逐的警察
164臨檢
174無「法」的執法者──沒有績效,不准休假
182扭曲的績效
輯三 員警業務,超乎想像的包山包海
192包山包海的業務
205醉人
212一一○
219輪班
226有批警察好便宜
232警察之國
輯四 那些逝去的員警
250他們依然在這裡
259死了一個警察之後
271遺產
282歷史的殘渣──員警自殺
291深淵之中
300等待,並懷抱絕望
308【後記】致未來的你
316【附錄】媒體投書
序/導讀
【推薦序】
千里之行,始於覺醒 ◎吳忻穎(前檢察官;《扭曲的正義》作者)
承蒙本書作者王惀宇先生與寶瓶文化副總編輯張純玲女士青眼,邀請我為這本書作推薦序,因此有幸得以在聖誕假期期間,提前一覽本書書稿,也透過作者警職實務工作者的視角,回顧我昔日在司法實務工作中,曾經經歷的那段蕭瑟與掙扎。
這本書的敘事脈絡,不同於坊間某些帶有特定政治目的性而歌頌或誇大特定職業,並予以「英雄化」或「神像化」的杜撰小說或政治宣傳書籍,而是植基於第一線的警職基層實務工作經驗,務實地書寫其所見所聞,並以帶有批判的角度,點出外行人所不明就裡的我國警察制度下的困境——醬缸制度與警察心理健康問題、警政績效弊端、「包山包海」甚至可能不務正業的警察業務、員警死亡的悲劇——並嘗試以其基層觀察角度來點出問題的根本原因,以及在體系浮沉中,所見到的「平庸之惡」和覺悟。作者並未以華麗的詞藻來包裝或渲染情緒,而是以樸實的文字描述實際發生的案例事實,然而,正是因為如此寫實的心路,反而尖銳地直指體制核心。
作者所舉的事例、點出的問題,例如我國警界盲目追求的績效制度與競爭、不公正以及不明所以的懲處制度、某些悖於法規與專業理論且沒有意義的勤務、不合理的上級命令、法治教育不足導致一一○淪為大眾「許願機」等亂象,在我昔日從事檢察實務工作時,便曾經親眼見聞或耳聞警職人員的抱怨,甚或本於檢察官的法定職權,必須依法去解決這些警察制度沉痾帶來的違法問題。
作者和昔日的我分別居於基層員警和司法的不同視角,但卻看到許多相同的事情。所以當我在閱讀這本書時,對於作者所描述的體制內「另類日常」並不感到絲毫驚訝,因為那許多問題也是我昔日必須解決的「另類日常」。例如扭曲的績效制度導致身為偵查輔助機關的警察在從事偵查工作時,產生合法性危機,直接衝擊甚至造成檢察實務的災難,不但為警界與司法界人士長期所詬病,近年來,連續多起基層員警鋌而走險、以犯罪的手法來達成績效要求,最後東窗事發而遭到起訴、判刑的新聞一報再報,也成為公眾周知的事實。然而,問題一再重蹈覆轍,卻未見根本性的變革。或許這本書的重點是從基層員警的視角與經驗出發,所以並沒有一一列出這些警察違法的判決字號與判決理由來深入地分析與說明(因為那是司法的視角),但由作者的觀察視角所提到的「無論是在單位指導新進人員,或是回學校當助教教學生,比起『怎麼做是對的』,大家更想知道『怎麼做績效最多』」,「最後大家在意的是如何達到績效」,「那些被逮捕的人民,對警察來說就只是數字,準備在績效表上畫下一撇」,卻恰恰說明了法院判決(司法視角)認定警方違法拘捕、違法搜索的背後故事與原因。
因此,這本書所提出的一連串警政體系問題,不只是警察勞權議題,更成為我國能否走向真正法治國家的關鍵。「無論是警察或人民,都該走出警察國家的陰影」,這不該只是作者的感嘆,而是身為法治國公民的我們,都應該正視的危機——難道理應受過現代法治教育的公民們,在不知不覺中,成為重新走回警察國家的老路的幫兇了嗎?
如果對我國的警察體制與文化有所了解,應可想見這本書的出版,可能是我國警政高層與政客所「不樂見」,更可能「得罪」體制中的高層,甚至也引發同處醬缸體系久而不覺其臭的某些同僚們感到不快。然而作者身處在該高度服從性、甚至使人逐漸麻痺的權力結構體制中,亦即其在書中所描述的「警察沒有說話的權利」的環境中,仍然勇敢地選擇具名的負責方式,書寫其經驗並發表,正如其從事警察勞權運動的經歷──雖千萬人,吾往矣。
作者從事「體制內改革」的經驗,乃至於於本書書末所言「不知道要如何懷抱希望」,以及面對所謂「要當官,才有尊嚴」的聲音時,其害怕被體制扭曲成那些當官的人的樣子,在我看來,亦是心有戚戚焉。然而作者與我所做的選擇的最大不同,在於我在昔日司法實務的經驗中,看到了縱然掌握了一定程度的法定權力,也無力改變扭曲的體制與人心的無奈,所以選擇離開體系,並出國進修,期望從他國的經驗中尋找答案;而作者選擇留在基層的崗位上,繼續扮演烏鴉。
我三年前所放棄的那個檢察官的位子,或許是基層員警視角中「有點權力」的職位。在那個位子上,有權力指揮司法警察官──包含作者視角裡掌握權力的那些警官。那些對著基層員警作威作福、下達不合理指令的警官──在我當年視角所看到的(至少在我面前),是鞠躬哈腰、見人說人話,但對於其曾經下達的違法命令是堅決否認到底,且向我強調:「我們都要求基層依法行事。」
我也曾經在那一個有些權力的位子上,進行「體制內改革」。基於刑事訴訟法所賦予的法定使命,依法主動調查因為不合理的績效制度而誘發的警察犯罪案件——新北警斬手專案「騙票」案。那個專案績效的系統弊端誘發的數名員警犯罪案件,後來經法院一、二審判決,全部有罪定讞,上了新聞、也成為警察考試的考題。司法實務界對於警方績效制度所引發的犯罪,也有許多後續反應,例如後來陸續經不同地檢署檢察官查獲並起訴、經法院判決有罪的幾起「騙票」案,以及作者在書中所舉的例子──直批警方「跟著學長亂搞便宜行事」、「不顧程序正義」、「基層員警只能被迫向扭曲之績效制度屈膝投降」、「仿效『長官紅人』辦案找績效以致快速同流合汙」等判決。當時曾經有許多改革運動者滿腔赤誠地抱持期待,希望「騙票案」等判決後,能夠衝擊警方扭曲的績效制度。
但最後的結果呢?恐怕殘酷的現實讓許多有志之士失望了。在我離職後的這三年來,績效制度繼續扭曲,以新瓶裝舊酒的方式,推出各種績效競爭。作者書中所描述的問題,宛如電腦複製、貼上的腳本,不斷上演。已經扭曲的體制,讓沉溺其中之人心態扭曲,反過來又讓體制更加扭曲──這樣的惡性循環,不是單憑幾個掌握權力者所能矯正過來的,也不是自己爬上去享受自以為是的「當官的尊嚴」便可滿足的。面對人與體制共同扭曲的環境,作者所期待的「人人都有尊嚴」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毋寧是要靠著集體法治教育與價值觀的匡正,由下往上、由上往下,同時併行。但這抵抗的是自私的人性與扭曲的結構所共構的惡性循環,還有諸多盤根錯節的政治問題與人民集體價值觀的問題,所以艱鉅,所以令人無力。
然而我們該澈底絕望而放棄嗎?不,歷史上所有波瀾壯闊的變革,都始於每個千里之行的足下。我們到底能不能告別警察國家,走向真正的法治國家?取決於每個公民的覺醒,以及行動。這或許便是作者寫這本書的初衷,至少,人們必須看到問題。
我雖然在三年前選擇離開「體制內改革」的路線,但身為曾經經歷那條路上風風雨雨的人,對於仍然堅持在實務體系內,持續堅持改革的工作者,我認為應該予以支持,於是作此推薦序。
──吳忻穎 二○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於德國Göttingen
吳忻穎:德國哥廷根大學(Georg-August-Universität Göttingen)法律學系暨臺灣大學法律研究所博士生。曾任澎湖、新北地檢署檢察官,具有刑事偵查、公訴與執行實務經驗。曾參與司法改革,並長期於媒體投書針砭時事與檢警體系。已出版《扭曲的正義──檢察官面對的殘酷真相,走向崩潰的檢警與媒體》。
最沉痛的指控,也是用鮮血寫出的悲哀◎李茂生(國立台灣大學法律學院教授)
幾年前替某單位做了個研究計畫,這才知道警察的績效以及專案制度的可怕,當然其背後的各單位評比機制更是令人瞠目結舌。而警察裝備不足、不佳,連祕錄器都私費購買一事,更是眾所皆知。更遑論令人咋舌的繁忙警察業務,各行政單位都要求警察支援,令他們疲於奔命,連休息的時間都被剝奪。在這些負面訊息的散布、流傳下,有時真會令人懷疑為何會有人還想要去當警察。
當然啦,或許會有人認為警察穿著制服、腰配警槍與通訊器材,一整個表彰了國家權力的象徵,足以指揮或甚至壓制國民(不順從的莠民),令其順服,這種權威的滿足感,不是一般職業所能提供,所以雖然累,還是會有人想去當警察。這點在臨檢的情形,更是顯露無遺。然而,果真如此?估不論這種想法可能僅是想像,縱然權威的滿足是個事實,就像見警率的討論一樣,到底臨檢除了擾民外,還能夠發揮多少治安的效果,此誠令人質疑。最終這種權威的展現就僅是擾民的警力浪費。從事臨檢工作的警察,應該會從經驗中發覺,這僅是警力的消耗而已。警員們難道不會察覺這僅是貶抑以及剝削其勞動力?也就是說,難道警察們都不知道國家苛待了他們?令其與民眾產生對立,一方面鼓吹警察是人們的保母,但另一方面卻令警察的社會評價低落。
現行的警察制度到底有多麼不合理,除了外部的觀察外,更值得信賴的應該是內部烏鴉嘴的告發。本書是位從事基層警員十餘年的烏鴉,所為血淚建言。能不能發聾振聵?這點,我是不能確認,因為有些人已經耳朵長繭。但是如果不發聲,則縱然這些人裝傻,也沒人知,而發聲的話,至少能令這些人耳朵發癢,這樣或許有機會改變整個的體制。
其實,與其等待耳朵發癢的「聖人」的降臨,毋寧從自身的變革做起,或許這才是本書所期待的改變,亦即從底層展開的革新。作者說:「如果能從養成教育開始,確立警察任務的核心價值,使警察從強調服從與階級的團體,變成民主憲政的守護者。從信仰權力變成信仰權利,遵守紀律變成遵守法律……是否能找到諸位長官企望的執法尊嚴,以及我們所盼望的警察尊嚴?」這句話的真諦應該就是指著從基層展開的「革新」。
作者分成三部分詳述基層警員的悲歌。首先,作者提到目前警察所面臨的困境,這包含了不合理的體能訓練、鎖不起的槍櫃、當長官就是關(官)老師、拍馬逢迎的官場文化、優於法律的行政命令、荒唐無用的交整崗、為了績效的督勤、購物用餐以及穿衣的過度規制等。
其後,作者觸及了最令基層員警頭痛的績效制度(其實應該還有專案制度,不過作者並沒有多加著墨),並稱其為失控的正義。作者提及為何大家都知道這個制度的弊端,但仍舊繼續執行的疑問。在論及績效後,作者詳細地描述基層員警日常之痛,亦即包山包海的繁重業務。除了內部的荒唐槍械檢查、不合理的輪班制度等造成休息時間永遠不夠的現象外,警察還必須負責反毒宣傳、酒醉者的管束等工作。問題是不僅民眾有問題就打一一〇,連環保局、動保處、水利局、衛生局、移民署等,這些負責開單處罰的單位,其實其查緝都是靠並沒有受過這類專業訓練的警察。
作者稱這些情事造成了台灣獨特的警察國家形象,並且造成警察的過勞與早逝。作者說:「因為警察很方便,就變成所有機關的下屬,但我們有因為處理這些勞務獲得應有的報酬嗎?被使喚了這麼多年,如今我已不奢望他們會補償我們那些應得的。但至少,把那些不屬於我們的拿走吧。」真是一語道破基層警員的心聲。
在論及以上三大「弊端」後,作者透過對逝去警員的緬懷,大力抨擊當有警員不幸殉職後的高層反應。追贈官階或大聲疾呼嚴懲犯罪者,根本無濟於事。作者說:「一邊大呼司法判決不公,一邊迴避行政機關該有的責任。一邊說要捍衛執法尊嚴,但實際上,卻不在乎員警的尊嚴」、「對我來說,有充足的訓練、完善的裝備、能夠支援的人力,同時大家遇到狀況時都能保持警覺,並能擁有正確回應的體力與精神,比對方有沒有被處死,更重要」、「一位在中山分局任職的學長,被警車後座的通緝犯拿刀刺死……監察院在事後提出糾正案,說明本案有諸多需要改善之處:警力調度不當;勤務制度不合理,導致員警勤業務量繁重;連續服勤十二小時以上,影響勤務品質;教育訓練成效不彰……監察院在十年前寫的內容,在李承翰事件發生後,還是可以複製、貼上,繼續沿用。我們一直在重複一樣的錯誤,然後繼續讓錯誤一再發生。等一段時間過去,他會變成『曾經死去的眾多警察』中的一個,並漸漸被眾人遺忘」。
我原文照錄,因為這是最沉痛的指控,也是用鮮血寫出的悲哀。那麼為何作者如此痛斥現況,但仍舊繼續在基層服務?作者的下一段話充分表露出其對警察工作的期待與滿足。其謂:「只是工作的疲累,並不會讓我如此痛苦」、「處理案件,如果能夠解決民眾的問題,我會覺得很踏實。排解糾紛,如果能平安排解,我會很有成就感。壓制衝突現場,就算身上掛彩,我還是會認為自己有所貢獻。真正痛苦的,是你知道自己大多在做無意義的事」。
那麼,以上的現象是否有改革的可能性?作者提到基層警員的一般夢想或自我期許,就是當警「官」進行改革。但是,於此作者表現出令人驚豔的哲理深思。作者說:「那麼,我想做的是什麼呢?比起『我要當警官,才有尊嚴』這個現實,我更想實現『大家當警察很有尊嚴』這個夢想。」因為作者認為:「想要改變系統,你得獲得權力;但等你獲得權力,已經變成系統的一部分……這個系統只會把我們所厭惡的一切繼續複製下去,就算是年輕的思維、光明的理想,想要在這個環境生存,他就必須要捨棄這些個性,成為一個『警官』來維持這個系統。」這簡直就是班雅明在〈論暴力〉這篇文章所論述的重點。
護法的力量一定是保守的,當想要在外頭利用革命的力量推翻護法的力量時,一旦成功,革命的力量就會成為新的護法力量,繼續保守。班雅明主張必須在護法與革命兩力量間找出純淨的力量,這樣才能維持、保護住每個人的尊嚴。而本書正是作者用其血淚所形成的純淨力量,期待這股力量能在所有員警心中生根。
【後記】
致未來的你
「人皆有夢,但多寡不同。夜間作夢的人,日間醒來發現心靈塵灰深處所夢不過是虛華一場;但日間作夢的人則是危險人物,因為他們睜著眼行其所夢,甚至使之可能。」──T·E勞倫斯,《智慧七柱》
「惀哥,你怎麼不去當官?當官造福大家啊?」學弟這樣對我說。
「唉呀,我考不上三等啊。」
「怎麼可能,你都讀到政大研究所了,還寫文章嗆爆那些官,怎麼可能會考不上?」
「考官校需要準備的東西與寫論文不一樣。我還是比較喜歡做研究。」
「不然你去讀警大博士班啊?」
「嘿,這你就不知道了,警大博士班規定要三年內有考績甲,所以我根本資格不符啊!」
雖然這聽起來像在耍嘴皮子,但我是沒指望當官的。
我這十多年來,更從沒有為「要成為警官」準備過。
要當官,才有尊嚴?!
我剛畢業時,遇到一位長官,他預言依我的能耐「一定可以在警界高就」。我到職後的第一任所長,也說我看起來很機敏,肯定很有前途。
然而,十年過去了,我的同學、同事不少人都當上主管,我依然還是基層警員。
「一線三沒前途啊。要當官,才有尊嚴。」「考不上警大,只能當可憐的一線三。」這樣的話語,在我們的周遭不斷出現。
當初在學校,班上就有很多同學排了「如何五年內上警大的時間表」,開始走上這條被大家所憧憬的成功之路。
在我開始當警察後,同寢室的學長也說:「當官多有尊嚴啊,可以修理基層。」並在牆上貼了鼓勵自己考試的標語。
其實,我並不是沒想像過,自己穿著兩線、三線的禮服,站在一群基層警員前訓話的模樣,但再怎麼想,那個畫面都很奇怪。
這顯然不是我想做的事,而且多那幾條線,我也沒有感覺更有尊嚴。
人事主任:「讀這個不能升官,多可惜啊。」
為什麼會這麼想呢?也許當年在廟會被那位交通組督導官羞辱後,我對當官就不抱有憧憬了吧。
就像那一位學長,某些人會覺得「當官可以這樣好有尊嚴,我也要當官」,而成為想考官校的動機。不過,我當時只覺得,如果當官的尊嚴是這樣獲得,那似乎真的有點可憐。
我無法想像自己在那個位置,對著一樣穿制服的同事說那種話,但我更怕體制把我扭曲成我最討厭的樣貌。
這麼多年過去,我沒有想過要當官。後來去政大研究所進修,送報告去人事室,主任問我為什麼不選警大,我還記得當時主任對我說:「讀這個不能升官,多可惜啊。」
不過,我不覺得可惜,也不覺得一線三可憐。
變成巡官不會讓我得到尊嚴,然而身為一名專業的基層警員,有辦法為這個社會貢獻所學,我的心裡感覺很踏實。
實現「大家當警察很有尊嚴」的夢想
對於那些為了成為警官而努力的同事與同學,我覺得很羨慕,但我不是羨慕他們有了更多權力,而是羨慕他們有明確的理想,並為此懷抱希望。
那麼,我想做的是什麼呢?比起「我要當警官,才有尊嚴」這個現實,我更想實現「大家當警察很有尊嚴」這個夢想。
對很多人來說,當警察是個不得已的選項。「如果可以,我才不會當警察呢!」我聽過不少人這樣說。
在現實的壓力下,許多人感到迷惘,後悔自己的選擇。
不過,我並沒有對這件事感到後悔。雖然一路走來歷經波折,但還是有很多美好的回憶。
「這裡就是什麼都爛,但有一群好弟兄。」一位學長辦理離職時,在酒席間,向我們吐露的心聲,至今仍讓我難以忘懷。
環境是這麼糟糕,然而環境不是得一直如此。文化、制度、習慣……都是發源自人的意念,無論那是惡意,或是被扭曲的善意。既然是人所創造,自然也能被人所改變。
可憐的不是一毛三,而是因為是一毛三就放棄的自己。
我想要證明,就算是基層警察,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改變已然開始
這十年間,警察也有不少改變。
雖然遠不及於時代變革的潮流,但這樣的改變仍讓我保持希望。我期待夢想終究會有實現的那天。
我回警專時,聽聞有些學生向學校要求要籌組學生會,實在令我驚訝。有愈來愈多的新血,他們不滿足於現今充斥病灶的系統,也不再只是聽命行事。他們開始為自己以及其他人思考,希望為了更好的未來而努力。
「現在的年輕一輩意見愈來愈多。想當年我們,哪敢有什麼意見?你就乖乖照著做就好。」
在一個服從命令是理所當然的時代,不只是警察,連人民也是如此。然而,現在已經無法只用命令就讓人民屈服了,因此同樣是人民的警察,為什麼要只因為命令,就必須奉獻自己的一切?
台灣警察,正是「平庸之惡」的化身。長官依循習慣,對基層展示權力;基層缺乏思考,對民眾行使權力。
我們有許多事情之所以要去做,並不是因為它對解決問題有幫助,只是為了滿足長官的需求,犧牲人民與基層員警的權益。
台灣警察有非常多不合時宜的規定,以及許多不被規定所拘束,任由長官依職權所下達的命令,它們都是「依法行政,謝謝指教」。
縱使早已被法律或公共行政學者所批判,但警察機關依然堅定「惡法亦法」的立場。
然而,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人們便反思縱容機關權力導致的災難。
如果法規忽視了實現公平正義的目的,只為了貫徹權力而消滅權利,那麼這樣的制度是否是我們所希望的?
我們是「穿著制服的人民」,非制度的奴隸
這是時代的趨勢,台灣警察要如何與趨勢對抗呢?繼續守護著古老的歷史,認為自己是不可撼動的存在?「警察本來就該這樣」、「警員與人民就該服從」,已然不切實際了。
當然,警察曾有一些美好的過往,也有值得傳承的價值。然而,固守歷史終究會被時代所拋棄,如果要讓那些事物被未來給繼承,必然得經歷革新。
也許有一天,我們能夠走出這狹窄的鴿籠,終於被認識到我們是「穿著制服的人民」,而不是制度的奴隸。
跟著這群好弟兄繼續走下去,看到那天的到來,已經成為我的夢想。
這個夢想對比「警政弊病」這個被豢養五十餘年的巨獸,是個微不足道的存在,隨時會被它給踐踏,但這個夢想並非遙不可及。
蹉跎十年,才想起自己的名字
對警察現狀不安的你,不必像過去的我,如此絕望。
我的過去,不是你的未來。
世界由人們的希望所編織而成,許多前輩付出的血汗,成為了我們走過的康莊大道。為此,我也希望付出血汗,去守護他們的意志。
我衷心希望你依然記得自己是誰,懷抱著「我們應該愈來愈好」的信念,為了成就自己的夢想而活,而非為了成為體制的奴隸而生。
請對於身為警察,也身為人民的自己,感到驕傲。不是為了滿足長官,而是為了實現自我而努力。
我蹉跎了十年,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找到自己應該走上的道路。如今,我只希望你不會重蹈我的錯誤。
相信只要我們一同為了更好的未來努力,終會抵達那樣的終點。警察被社會所接納,被人民所理解,不再心懷恐懼,不必向權威低頭。
一如警察之父皮爾爵士的理想一般,警察應與公民無異,身為大眾的一員,一同為實現理想的公民社會而努力。
如此,我便沒有遺憾了。
內文試閱
關老師──警察的心理輔導,是警察的長官……
無論被車撞、在街頭鬥毆被打、被抗議群眾衝撞、攻堅逮捕持槍犯嫌,
我們隔天都是照常上班,不會有什麼心理輔導。
「X他媽的!」學長暴躁地把罰單本往桌上一扔。
學長會這麼生氣,也是可以理解的。案件一直來,已經忙成一團亂了,連巡邏表都沒空簽,結果督導官還說學長沒站路檢點,要處分他。
「站三小路檢點啦?!你去處理案件啊!只會出一張嘴……」
學長一直憤憤不平,對著不在場的督導官一陣痛罵。
「好啦,別講啦,到時候○巡官來調監視器,發現你在罵他,又要補一支申誡給你囉~」
通常警察都是這樣安慰同事的。
然而,辦公室氣氛還是一片低迷。最近督勤真的太多了,三不五時就會有長官來。如果加上今天,這禮拜已經有六個同事被處分了。
頻繁的督導讓大夥兒精神都很緊張,也比平常更容易激動。但這終究不是什麼好事,如果學長控制不住,因而在外面與民眾發生衝突,就更麻煩了。
「關老師」無法發揮實質效果
「我們應該有什麼心理輔導機制吧?」我問了一旁的師傅。
學長們聽我這麼說,露出詭異的笑容。
「你是說『關老師』喔?」師傅說。
關老師是警察心理輔導人員的代稱。依據警政署的說法,取這名字是為了要他們能「關心同事」。
「對啊,可以提供心理諮商之類……」
「那麼,你知道我們分局的關老師是誰嗎?──就是○巡官!」
「咦?!」
這也太荒謬了吧?專門查勤務紀律的督察組巡官是關老師?先不討論這有沒有諮商效果,光是要保護個人的隱私,都沒辦法吧。
假如學長因為這支申誡想要諮商,他打電話到督察組,找剛剛處分他的巡官:「長官,您好。我剛剛被您砍了一支申誡,心裡很不舒服。我找您諮商的事,要幫我保密,不要跟您說。」
怎麼想,都太荒唐了。
或許也是因為這麼荒唐。幾年過後,警政署下令將心理諮商業務從督察組移到祕書室,似乎認為這樣,大家就會比較安心。
但無論是督察組還是祕書室,他們都還是長官。只要還是長官擔任你的談話對象,沒有人會放鬆心情,暢所欲言。
何況分局內職務的調動稀鬆平常。有一年,剛好就是督察組長接著擔任祕書室主任。前一年才說要「整頓」基層警員的人,隔年突然對大家說:「有問題,請來找我們。」「我們會幫助同仁。」聽了,我們只覺得毛骨悚然。
但終歸來說,這些「官老師」並不具心理衛生專長。畢竟長官們的業務也很多,沒時間去學習真正的心理專業,頂多就是聽過幾場講習,就被迫承接這個業務,甚至有人連自己是關老師都不知道。
他們處理這些問題的方法,終究還是警察那一套。曾經有同事真的跑去找關老師,長官把他叫到辦公室,一直對他講著:「沒那麼嚴重。」「你要想開點。」……想當然耳,什麼都沒能解決。
從那之後,所有的長官都知道這位同事「有問題」。
真的能把我們接住嗎?
諮商輔導最重要的是建立對等的夥伴關係,讓當事人產生信任感,因而能真實描述自己的問題,並從中獲得支持。但只要雙方仍是「警官與警員」,就無法達到目的。除非他們是要找出「有問題的人」,建立「關懷輔導對象名冊」,將這些人貼上標籤,三不五時約談。
這些向我們伸來的手,真的能把我們拉起來嗎?
我從警這麼久,沒有一次遭遇攻擊後,有人跑來對我說:「你好,我是心理師,有沒有需要聊聊?」如果連事發後的處理都是如此,就更不用說有什麼事前預防動作。
面對外界的質疑,警政高層一直主張有完整的心理輔導措施,包括有設立心理輔導室、安排心理衛生教育、創傷後心理治療。
但當心理輔導室的主任是局長、執行長是副局長、執行祕書是訓練科長時,有誰會走進去說自己需要協助呢?而所謂的心理衛生教育,也是找衛生局的講師開堂講座,然而很多時候他們的主題與警察無關,無法獲得大家的共鳴。
曾經有一次轄區發生槍戰,分局辦了場心理輔導。
我非常震驚,因為以往無論被車撞、在街頭鬥毆被打、被抗議群眾衝撞、攻堅逮捕持槍犯嫌,我們隔天都是照常上班,不會有什麼心理輔導。
於是,我問被安排去參加的同事有什麼感想。
「感想,就是一個衛生所的社工來跟大家講如何預防自殺。」
不是重大事件後壓力調適嗎?怎麼會是防自殺宣導?我以為找了十幾個人參加,是要做團體諮商?
「也不是,就只是講課而已。真要說起來,參加的人,也沒有當天槍戰事件的相關者,連講者都感到很意外。」同事補充著。
警察的身心狀況,是公共安全問題
這幾年,我參加過機關辦的心理健康講座。雖然講者大都有心理學背景,但是並不懂警察。他們雖然很關心警察的壓力問題,可是沒辦法提供實質幫助。
美國心理學會特別將「警察與公共安全心理學」分類為一個專業的分支,因為他們發現警察的心理問題更為複雜,需要理解警察系統的心理學專家。他們必須知道警察的壓力來源以及脈絡,才能真正幫助到員警。
近幾年,各國警察機關都將心理衛生業務委任給警察心理學專家,而不再由警務人員處理,也是為了提供更專業的協助。
因為警察的身心狀況不只是個人問題,更是公共安全問題。合法持有武裝、可以干涉人民的警察,如果情緒失控,對社會的危害將比任何人都要高。
英國劍橋大學曾經對一萬七千名員警進行調查,發現有百分之十九點四的人有創傷壓力症候群的症狀,而其中有百分之六十六的人不知道自己有相關問題。研究發現,警察創傷壓力症候群的發病率是一般人的五倍。
警察不僅僅只是一般人,某些方面甚至比一般人還要更脆弱。但我們卻一直認為「大家都沒事。」「警察有受過訓練,所以更能承受壓力。」「我們有完善的輔導措施。」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之前看到美國特勤局人員的訪談,對於這些專業人士是否會有情緒的疑問,他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我們也是人。」
可是台灣警察長久以來被當成機器。等到發生事件,得打出悲情牌時,長官才會在媒體前說:「警察也是人。」一旦等到事情過去後,基層警察又變回機器了。
※※※
警察保護公眾,但誰來保護警察?
無法上鎖,更關不上的槍櫃……
我從沒想過當警察會當到要穿制服做鐵工,修理槍櫃。
「我不是勞工領袖;我不希望你追隨我或其他任何人。我不會帶你進入應許之地,因為如果我帶你進去,別人就會帶你出去。你必須用你的頭腦和雙手,讓自己擺脫現在的狀況。」 ──尤金·德布斯,美國工會運動者
警察的槍櫃設計是可以上鎖的,並且還要連接警示燈與警報器,只要一被打開,值班台就會知道。然而,我接手裝備業務時,派出所的槍櫃連櫃門都關不緊。
那個鎖根本沒有意義,也因為槍櫃過於老舊,櫃門柄與插銷一天到晚脫落,開個櫃子,可能就會被它打到。
因為線路配置不良而且破損,只要摸到櫃門就會觸電,讓同事還沒出勤,就一身傷痛。
每半個月,我就得找一次鐵工。然而,鐵工師傅也說這個櫃子沒救了,只能換新的,可是換新的,又得花錢,我們就只能一直把那讓人崩潰的門把旋緊。
鐵工師傅來過好幾次。雖然他不會跟我算錢,但也不好意思一直請人家做免錢工,我只好自己嘗試,用些簡單的工具,讓那個櫃子還能用──我從沒想過當警察會當到要穿制服做鐵工。
槍櫃早已超過公物使用年限
同事一直抱怨槍櫃不好用,督導官也一直把它列為缺失,各種指責投向我。然而,我沒辦法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因為把問題反映上去,並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想想也是,如果連修理的錢都沒有,怎麼可能會有錢換新櫃子?雖然那個櫃子早就已經超過公物使用年限,但我們也只能繼續用。
有一天輪休,我依然在派出所,扶著槍櫃門,我試著把門柄旋緊,沒想到線路又漏電了。我痛得丟下手上的扳手,扳手卻狠砸在自己腳上,鬆手之後的插銷,也直接打在我頭頂。
我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感覺渾身無力。
並不是因為觸電或是疼痛,而是一種萬念俱灰、打從心底升起的空虛與失落。我想起踏進警校時,學校長官說的:「好好做,國家不會虧待你。」然而,所謂的「國家不會虧待你」也就是這樣子,我們到底能期待什麼?
請再繼續使用五年
在我嘗試對媒體投書後,最常收到的指責就是:「你為什麼不透過內部管道反映?」
但體制內改革這種事,我也不是沒做過。
如果寫呈報單就能改革成功,那麼早該在我寫呈報單要換那一個槍櫃時,就該馬上換好了,而不是等我寫到第五份呈報單,才退回並註記:「請繼續使用五年。」
這麼多年,我寫過多少建議,或者當面向長官提出意見,得到的回覆不外乎是:
「這位同仁的意見很有道理,不過很難辦。」
「你管那麼多做什麼?上面是這樣要求的嗎?」
「法律重要,還是命令重要?」
聽到這些答覆的次數,比我被那個槍櫃電到的次數還多。但我很感謝得到這些回覆,因為更多是沒有得到回應的。
警政改革困難重重
某天在準備收勤的空檔,幾個不同單位的員警閒話家常,聊起最近長官一些異想天開的「創新作為」,與不切實際的「勤務指導」。聊到這裡,大家的表情都充滿無盡的憤慨與無奈。
「這就要靠惀宇學長啦,他會為我們發聲的。」學弟把我推到話題上。
沒想到,它所的老學長卻感嘆:「沒用的。長官看到,也只會裝死,不會改變。懷念以前的陳國恩署長,那時候有很多改革……」
學長的嘆息,我也頗能理解。
這幾年來,參與各種議題,從內部走到外部、從議員拜訪到委員、從組長協商到次長,我已經習慣不抱希望的開始,毫無進展的結束。就算方案得到一時的肯定,多半也不會有下文。
警政改革的阻礙很多,多數基層員警也悲觀以待,這時就會期待有一位英明的長官突然出現,體恤基層員警,推動一系列的改革,這樣我們所有的不公、不義、不平就會消失。我們將會得到應有的工作尊嚴,不會淹沒於各種勤務、業務、績效中。
曾經,我也是這樣期待的。
然而,那真的是「我們要的改變」嗎?這些改革,終歸而言,並不是「我們的」,而是「署長的」。他改革的手段,也是「因為他是署長」。
因人而來的恩惠,也會因為人而消失。換了一個上位者,這些缺乏民意基礎與規範支撐的改革,很容易就會被當作前朝遺毒排除。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他們換了一個又一個的高官,而這些突如其來又毫無道理的政策與規定,依然會留下,繼續束縛我們、控制社會。
一個進步的群體,理想上會由眾人建立一個制度,並不斷追求更好的願景。
如果還是只能期待某個人來改變,只是說明我們還是不夠進步。那樣的改變,仍舊只是一個開明專制的體系,建立在一個權威者的意念上。
警察體系長久以來嚴格的階級劃分、家父長式的權威崇拜,以及忠誠義務的投射、恩給式的人事行政,強化基層員警對於體制的依賴,相信權利來自於上級命令。所有的改變都是長官的恩給,基層只能等待長官的憐憫。
許多人懷念陳國恩署長帶來的改變,甚至形成一種個人崇拜,「只有國恩能拯救我們。」我們不滿意現在的狀況,但大家並不想採取行動,只是等待再有一位英明的長官施捨恩惠。
對一個被期許為民主社會維護者的組織來說,這何嘗不是一件悲哀的事?
我開始意識到這些情境是無法改變的,除非「我們」去改變。
終究還是要有來自基層員警的集體意識,並建立一個能實質影響決策的機關內民主制度,才能真正保障權益,也符合時代的潮流。
「警察尊嚴」是什麼?從何而來?
第一次世界大戰戰敗的德國建立威瑪共和,但德國人仍然懷念德意志帝國的美好時代,期望一個領袖帶領德國走出敗戰的陰影。
台灣警察不也一樣,依然懷念已不切實際的舊時代,渴望被賦予權力與地位,盼望一個超人為我們改變一切?
如今多數警察執法,並不是因為理解法律本身的意涵,而是因為上級命令我們要做、長官覺得重要,所以我們照辦。
換言之,就算長官的命令有問題,員警還是不會有疑問。
員警服從的是「命令」,而非「法律」;信仰的並非共和民主法治精神,而是體制的權威;整個系統追求的是數字而非價值,強調的是忠誠義務而非法律權利──正如當時威瑪共和缺乏核心價值,導致系統失靈一樣。
最終德國盼來了希特勒,帶來了毀滅。德國人將永遠背負這個共業,直到歷史的盡頭。
那麼台灣警察會等到什麼呢?我們所盼望的「警察尊嚴」究竟是什麼?我們應當追尋的價值是什麼?如果能從養成教育開始,確立警察任務的核心價值,使警察從強調服從與階級的團體,變成民主憲政的守護者。從信仰權力變成信仰權利,遵守紀律變成遵守法律……是否能找到諸位長官企望的「執法尊嚴」,以及我們所盼望的「警察尊嚴」?
不再期待超人拯救世界,而是創造一個不需要超人拯救的世界。
警察不是超人,無法解決社會問題;同樣地,長官也不是,他們無法帶來變革。
台灣警察要真正變革,或許不僅是器物或制度層面,而是得再思考警察應信仰、守護之物。從舊有的框架獲得解放,進而讓警察得以追尋自己的價值。
※※※
真正的尊嚴來自於別人的尊重,而不是一個被賜予的模板(註)。而我們所希望的種種權利,將會從中而來。
能夠拯救自己的,還是只有自己。
註:警專的學生在高中剛畢業還像一張白紙時,就進入警專接受教育訓練,並在大約二十歲進入社會,面對高壓力工作。相較於還在讀大學的同儕們,難有時間摸索與思考自己要做什麼,他們因此容易套上一個模板,照著前輩們走過的路前進,不會思考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